桐影                     作者:七月
 
 
 
 
江南好,蓮開葉綻水藍旋,何不憶江南?

雖然長在帝王家,李重光從來沒有幸或不幸的感慨。

平心而論,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個好皇帝。

南朝時「唐」這個國家的好,好在漁米之鄉,國力富庶,閉門小國,只願與世無爭。可惜懷壁其罪,江南的好,詩人詞家雅興蓬發的對景當歌,亦是兵家相爭之地。

當上皇帝,執著朱筆,滿案的戰亂荒痍,下不去手朱批,逃不掉責擔,滿朝文武,傾國百姓,張著眼睛,望著他一個人——如果可以逃的話多好!

可惜是不能逃的。


後宮歌舞,美人相伴,遊戲的,寫詩填詞,花月春風,同樣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宮廷裡養著一群詩客詞家。他們或狂放或不羈,或出身平民或華族後裔——只有他們,在狂歌浪舞,酒酣耳熱之際,理解李重光這個人,而非皇帝。

皇家之不幸,百姓朝臣,都張著濯濯雙瞳,嘲諷而哀憐的看著他們的皇帝。


三月三,早朝。

「宋祁也走了嗎?」奏摺上又一名父皇時代的股肱之臣的名字赫然鮮豔,宋祁是守邊關四城的武將,折上所說,四城城池被圍六十天後,餓桴滿地,血染四城——他開城投降於北朝「周」的武將趙匡胤。

胤——果然是好名字!

讀在口中既響亮又噬齒清楚,讓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請下旨抄斬宋祁全家,臣已將宋家九族計七十二人下獄,請陛下即下旨問斬。」踏前一步強烈大聲要求的臣子,李重光,這個不能與百年前的大「唐」帝國相比的「唐」朝皇帝的朱筆,並沒有落下去——良久,似乎在嘆給自己聽:
「罷了,放過他全家吧……」

「陛下——!」顯然激怒了:「此等逆賊尚不嚴懲,陛下將置他等奮勇衛國之將何地?!」

「即使滅他九族,宋將軍也不能再返我朝——又何必,徒傷人命呢?」溫文的皇帝落下朱筆,俊麗秀雅的字體,細細寫上朱批——只不過,望不到,忽略了,朝堂上文武百官的忿悶,而後失落的眼神。


不是沒有殺過人,前年的潘佑、李平——忠言果逆耳,小人臣子的挑唆,殺錯了人的後悔卻不能表達出來……天子無戲言,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是那兩個痛言上呈的人被斬殺的第三年了……


今兒是百花節,芍藥花開,愛妃想必親手調好了百花百果羹,設好了花圃正中的酒宴,諸詩客詞家的馬車想必也停滿了御苑的牆外——

陰霾和殺機,在愛妃的花容和眾人的文氣揮灑的春日暖陽裡,蕩然無存了。


花月正春風。


破城,皇帝也不過與百姓一樣淪為奴虜。

——為滿城的染血武夫所恥笑的皇帝……

百姓無語,朝臣無語,連宗祠只能匆匆別過——為祭祀而設的樂師宮娥,面帶平靜地為自己柔弱無用的皇帝演奏離別之曲……

淒惶,命運之間,蒼白面容的皇帝在此第一次流下了離別的清淚。


目的地是汴京,新朝的都城。

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黃土與塵砂?車帳衣履,塵痕處處。

半途中就嚴重病倒的李重光,得到了新帝賜於的禮遇:一等違命侯。衣食供奉,全依照一等候爵位奉上……

躺在病塌上的前唐皇帝,滿眼裡,是窗外陌生粗大的白楊樹影。


曾經,在錦衣玉食,足不出戶的生活中為那種想像中的苦難而落淚,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有這樣的眼淚?——那點點想像出來的相思之苦、離別之情、外城風光,如今這樣真切地來到了眼前——可是,自己的淚,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在無人處,閉上眼睛,總是有心頭一黯的酸楚湧上眼睛。

然後,以淚洗面。

泛黃的紙上,病中怯弱無力的手記錄著這悲傷和哀愁,用自己還是熟悉的方式……

前途命運如何?不清楚!不知道!

也許是鴆酒一杯,也許是白綾三丈,又或者,鬧市斬首?

撒手,筆落,殘調不成曲,竟已淚乾。


 
 
 
 
 
胤,趙匡胤,近在咫尺的時候,看清楚了,這個男人正是想像中的相貌氣概。

肌膚黧黑,風霜處處的臉孔,談吐之時卻發現他不過比自己大了五歲而已。粗糙而厚實的身軀,與明黃衣冠如此不符——甲盔,銀刀,還有汗血寶馬也許適合這個高大的男人。哦,不對,這位新君,天子。

旁邊,幾乎和主位相平的位子上坐著趙光義,新君的同胞弟弟。

胤、義,如此相近的名字,如此契合的兄弟——

面上的風霜類似,氣吞萬里的豪邁也類似,兩雙精沉的眼睛,打量著怯懦的俘虜。


簡單的酒宴,充做歡迎,賜予了金銀,府邸,奴僕。

李重光,被那兩雙仔細評估、衡量、探究的眼睛看的,幾乎脫光了衣服、扒掉了皮、刻開了骨頭……


「聽說違命侯以填詞出名,能否填制新詞,彈唱助興?」這樣微笑著說的趙光義黑色的眼睛裡有種李重光從來沒有見過的狠戾——不懷好意,那笑和那話語。刺過來,刀一樣。

——詞是沒有問題的,就好像自己閒暇的時候會唱一首新曲,自己填詞的時候就好像韵字會自然而然跳到心胸之間——可是,此時的自己,能填出歡歌樂語的字詞嗎?

將從前作的一首在庭前寫了出來,隨侍的宮女裡有名叫胡二娘的,數來歌喉最好。

琵琶叮咚,吟唱歡愉的華麗詞藻,娓娓而出……

李重光這個人的嘴裡,滿是澀苦。


可是苦並沒有到此結束。


酒宴並非只有三人,新朝的所有臣子,夾雜著李家舊有的臣子,帶來的降臣,所有的臉他都沒有仔細地去看,只希望,儘快地結束這個連笑都敷衍著的會面。

一曲終了,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吧?酒盡,歌完,人疲憊。

還是趙光義,義這個字比胤讀起來更清淡,可是他的人……狠戾……如鷹如豹,無人束縛一般的自在狂放……他笑著,這樣開口:

「關於違命侯,江南以前流傳過一個傳言,不知道確實不確實,還請證實一下。」

「王爺請問……」只能恭敬回答。

「民間傳言,你母后只有你一子,所以從小在腳腕上套上一只金鐲——長年之後一直未去……是不是真的?今天可以讓我與皇兄一辨真僞了!」

——傳言其實有真有假,身邊跪下來太監,幾乎是逼迫著,脫去鞋襪……

不事辛苦,不登鞍馬,不踏塵囂的足,有著女子般的纖弱細白,右腳的足踝,套的是一只玉鐲。江南並未產良玉,北疆的和闐美玉,如脂而溫潤,自年幼時就套在足上的白玉鐲,長久的束縛,人不提根本想不起、感覺不到、如生在身上的附屬品,體溫和血肉身軀的熱力,那只鐲子的白脂質地上,纏滿了赤紅的細紋——

「這就是,傳聞中的血絲玉嗎?」趙匡胤,新帝的聲音並不冷,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讓人放鬆警惕,以為他是個溫厚之人的……

「真是世上罕有,不知違命侯可否割愛啊?」

李重光為這個明顯不可能的要求楞了一下,只能裸著那隻腳回答:

「此鐲……是臣年幼的時候所佩,現年歲已大,肢體粗橫,無法完整褪下了……」

「呵呵……那很容易啊!」簡單而大聲的搶白,銳利如豹的趙光義笑道:

「將你的右腳砍下來不就得了?!」

——什麼?!

李重光變了臉色的剎那,酒宴上下死寂一片。

南朝的舊臣面上悲憤慘白,新朝的諸臣則冷冷哂笑,說出這話的趙光義,微微頜首不發一語好像在贊同的趙匡胤……李重光,瞬間哽咽,動彈不得。

也是啊,如果不殺了投降的舊君,就是將其變成個廢人,再無反叛的可能……

這樣做,本來就是殘暴的為君之道啊!


「王爺!」搶過這一片空白和窒息的人跪在了當庭:「違命侯已是階下虜臣……王爺如此,讓我等舊臣如何自處?」

宋祁……

何苦呢?

宋將軍……知人之恩當報雖是無錯,可自己的性命你難道不要了?

李重光,這種苦到應該淚落的時候,卻無淚。

宋將軍……又何必呢!


無人敢說話的南唐舊臣,冷笑看戲的新朝眾人,只能垂淚的降臣,卻是那個自己朱筆放過大小七十二口家人的宋祁,這樣地出來說了一句話——

「呵呵,王弟不過是在開玩笑而已,天色也不早了,諸卿當歇息了。」

趙匡胤,一聲不過如此的笑語就將當庭的所有劍拔弩張消弭……一句話,李重光垂下了頭,這時,淚才滴落在了北國的黃土裡。

宮女過來幫他穿上鞋襪——那些紛紛退去的臣子,那些曾經在李家殿堂裡為臣的人,連頭也不回的去了。還是宋祁,過來就想要跪拜——李重光扶住了他,曾經的君臣對望,李重光的千言萬語,只能是兩眼擔憂的凝視、一句淡淡的話:

「宋將軍……保重!」

頭也不回而去的李重光,南唐江南弱水香風裡活過如許年華的纖細男子,背影只留了一抹清絕……

「保重!陛下!」

宋祁,只能這樣的在心裡說道……

保重,我慈憫的皇上,保重,我無法戰死沙場保衛的皇上!

「宋祁絕不可信任!」

「宋祁必有二心!」

有臣子在耳邊嘈雜著叫嚷……

義望了望自己的兄長,平靜無表情的胤,只是露出了一點點掠過眼底的鄙薄眼光——宋祁是條漢子!才不是這樣耳邊吵著的蚊子!義簡單的吩咐:退下吧。

蚊子紛紛散去後,義站在了放鬆下來的兄長身邊,送上胤長年喜歡飲的苦澀綠茶……面前,內監攤上地圖——國家的統一,其實剛剛大局定下來,邊境那邊的金國、大理、剛剛傳報過來的叛亂:用人之際,宋祁那樣的人才一個就可以抵得上剛剛那些蚊子了!

「丞相的意思你聽了麼?」胤閉上了眼睛,靠向後面,問起了自己的弟弟。

「聽了。我覺得丞相說的對。」

「那麼……」胤張開了眼睛,繼續聽著他的意見:

「文是文,武是武,丞相果然看透了前朝亂世的根源!」義表達了自己的同意。

「那麼,首先叫宋祁去平這個吧。」

——手指點在了奏摺上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上:王小波。

文人為政,武將為武,

宋的開始,一改五代時代的武人持政之風。

翌年秋,宋武將宋祁戰死在王小波、李順起義的戰場上。


 
 
 
 
 
 
新賜的府邸就在都裡距離皇宮不太遠的地方,附近並不是皇親國戚或文武百官的府宅,左為冷清林子,右為御林軍將軍私宅——其實又何必呢?這樣的文弱書生,能抬腳逃跑嗎?天下之大,又可以逃到何方呢?

其實府邸不錯,有池塘,有北國少見的幾叢修竹,亭臺樓閣,一應俱全。整理收掇之後,還算個清爽舒適的住所。不慣俗務的天子只管揮毫,先依自己的喜好給各處題了匾額,而後回頭才看到隨自己北來的不多的隨從抹著汗打掃的辛勞……

連那幾位嬌豔的愛妃,也是手持布巾,親手拂塵……

苦了你們……

卻說不出口歉意。


亡國之君,喪家之人,能給他們什麼?

可以共嘗的,怕只有對南國故土的哀傷憂愁吧。


破國之時,大部分的後宮嬪妃如有家歸,都讓她們四去了。

現在在身邊的妃子,只有兩位。

其中翦翦豐容的愛妃,只知歡笑的麗色:病中、路途上的艱辛相伴,世上所謂柴米夫妻,也不過如此滋味而已……

在不熟悉的宅邸中,北國的第一夜,就這樣半夢半醒、在窗外桐葉簌簌的風聲中睡去了。

宋祁在幾天後就來訪了。

他就要出發去平定叛亂。特意來道別。

君臣再次如此近的相見,首先落淚的倒是宋祁……

李重光也垂淚。

卻也互對無語。

再道了珍重,

宋祁已知道此去必是九死一生,

李重光的頭明天是否就會是宋家朝堂的供品也未可知,

只能,

再道珍重。


站在亭裡,可以望到宋祁車騎遠去的塵煙……

何必又憂愁呢?

前塵喧囂,千愁萬緒。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作為降臣的廢君過什麼樣的日子才是合適的呢?

關起門來,寫字,讀書,門豈非只是羅雀,簡直就是一隻麻雀都不會飛過。可是這樣的日子也是不能過的,幾乎每個月的望朔,都要應詔入宮。入宮做什麼呢?忙碌的新朝新君,降臣不少,隨班進見,勉勉強強地陪侍歡宴,不來又不行,即使是病了,也要強撐著病體來這裡見大大小小的官員和不多言不多話的皇帝。

經常的,被偶爾出現的趙光義點著名地填新詞——開始總是將以前的舊作拿出來,勉強可以應付新朝太平歡樂的氣氛,可是只有自己知道,那許許多多的豔儂字句,從自己的唇舌中出來,點點滴滴都是苦不堪言……


冬去春來,簡單的活著的降臣,恍惚的看到樑間乳燕婉轉的時候才知道時已初夏。

遇到了美人的那個傍晚,正是黃昏的林花裡消逝了短暫繁華的時光。

清涼的露臺剛剛升起了半弦月,立在露臺邊上的纖長女子,李重光躲避開繁雜的酒宴而出,在清淡的月光裡見到了蜀國來的那名虜臣:花蕊夫人。

詞人的胸口,掠過了那兩句從來記憶猶新的傳言中的句子: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唐突佳人的話還是不說為好,李重光只是在心中喃喃那兩句,並未出口。那蜀的降君為自己寵愛的美人而書的兩句佳句……

欄外深青初夏光景,濃儂桃李,人間自有這等玉肌花貌,萬般風情,玉為骨冰為膚……

並無慚愧顏色,花蕊夫人簡單地行了一禮。

李重光也回了一禮。

她的態度自在,流轉而離去的身影似跟著殘花芬芳一起謝過春紅……人究竟不是花,凋謝不得,且是生存的時候,女子反而比男子更有活下去的勇氣。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現在的她,飄然繯輕,李重光為邂逅相逢的佳人而出了會兒神……

而跟在自己身邊的愛妃卻將這種清冷空氣攪亂了一般不自在起來,

不安,不靜,惶恐,慚羞……

這種顏色並非沒有見過,她的姐姐自己的皇后去世的時候,似乎遠離靈柩的她就是這種既羞且悲的顏色……

想起那個傳言,花蕊夫人早已是趙家後宮裡的殘花敗柳……

剎那間醍醐忽然灌頂,棒喝之下驟然猛醒!

——愛妃?

那些個應召入宮的夜晚歡宴,陪伴皇后的藉口,披露戴星的歸來,羞憤的翦翦雙眸……究竟灑了多少淚在殘月曉星下?!背著這樣懵懵的夫君,這樣同樣被嘲弄指戳的喪國喪家之犬!

捕捉住她婉轉想逃的眼神——她立刻垂下去的眼底泛起了水光……

想抬手,第一次狠狠地打她!

卻悲傷,若不是自己,她又何來這奇恥大辱?!


清露隨著月光升騰而濃郁,灑滿了五月的高臺,恥辱之痛,痛過千刀萬剮、痛過望帝泣血……攥緊了拳頭,他的手指細而白,書生,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


 
 
 
 
 
 
那個五月的初夏夜晚,依胤的命令而留下來的周后、現在的鄭國夫人的身邊,站著她蒼白面頰的丈夫。內監驅趕了,他就站在屋外,好似燃燒在這黑沉沉夜裡的一抹精白火焰。

執怨的,悲絕的。

這樣的李重光,映在了獨自走來的胤的眼中。


他很特別。

在第一次見南唐後主李煜李重光這個人之前,胤曾經想像過會是怎樣的白面書生?像柴榮那樣的少年皇帝嗎?又或者,孟昶那樣的輕浮男子?生在這樣的亂世裡,作為一朝皇者,最少有幾分霸氣吧?

其實又都全部想錯了。

錯到覺得好笑。

李重光是個特別的存在——這樣的文弱,卻又不是碌碌無為的昏君,錦心繡口,他的詩詞隨著他的人一起來到了這個自己的汴梁——從來認為自己也許是個粗人,武將,可是那簡單的字句,完全不是歌女口中的濃豔詞藻,簡單,直白,痛苦乾淨的剖明著痛苦的字句,一樣聽過一遍就深深的刻在了人的心中口邊腦裡……

那句,胤從聽到就無法從腦海裡驅逐出去的那句: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是人就有自己的少年時代,離開的悲哀同樣沉沉壓在趙匡胤這個人的記憶深處,京娘……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心、這樣的皇帝?!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啊!

詞是詞,在這樣的月光下,胤覺得,這個站在月的清露裡,用那樣悲絕的眼光望著自己的書生,這樣的適合月光的人兒……梧桐嗚咽在風裡,月的陰影和著他的哀傷,一波波,湧過來,衝過來……

胸口有種與殺戮不同的溫柔觸動。

揮手讓那個已經開始覺得膩煩的女人走了,坐在龍床邊,月光依舊灑在孤零零站得遠遠的男子身上,奇怪的是慾望似乎更加蒸騰,因為這個被月光淋漓的、連悲傷都透著蒼白光芒的男人……


「過來。」

簡單的一句吩咐。

李重光愕然了,

無法理解的一句吩咐和命令。他也許應該殺了自己或者生氣或者震怒,可是他卻用一種男人熟知的姿態、像呼喚一個自動奉獻的女人一樣呼喚了一句:過來……

很荒謬!

李重光轉身就想逃跑。

那位皇帝的有力手臂攫住了李重光的肩,不用提醒,面前的男人是跨馬揮刀、打下江山的武夫——肩頭傳來一陣大力湧過的刺痛……仰面被摔在明黃彩綾的龍榻之上……

「不!」

短促的呼喊被一隻手掌捂住了,胤滿意的看著掙扎的眼睛裡映著搖晃的紅燭,慢慢的湧起了恐懼的淚水——也許更刺激他一下會更有滋味?

「沒人來的。如果你想喊,多大聲音都沒有關係。」

驚恐到全身顫抖的李重光,大殿門沉重的闔上的聲響,他抖的更加厲害,徒勞無益揮動著四肢……

——為什麼這個男人別樣的牽扯人心呢?問自己,戎馬一生,打至天下所有的自己,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見過,這樣強烈的企圖侮辱這個男人的心情卻燃燒的狂盛炙烈?!

很白的身體,強行撕開的衣物裡,他那纏滿了血絲的玉鐲也在劇烈的顫抖——抓住了那隻纏著玉環的腳踝,很細,然後拉開的動作讓他痛苦的低吟出聲——如同劈撕開他的身體,將他的下體直接的拉開,觀賞,凌辱……這樣的滋味為什麼會令心激蕩不已、瘋狂不已?!


也許,那種血肉噴湧而出的殘暴才能將這個冷靜的男人外殼撞碎?

又或者,剝去了他身為天子的尊貴,連他男人的身體也要完全剝掉?


湧出了大顆大顆淚水的眼睛暴露在了窗戶灑進來的月光裡,

——很可憐……因為很可怕吧?面對同是男人的慾望要求?

可是更大更盛的征服欲在看到俘虜的淚水時,那是火上澆油。

被扯拉著,跪在半高的龍床邊,幾乎顧不上言語的羞辱,直接粗硬要求著的男人昂揚朝身體壓下來——一邊喘息一邊哭泣的李重光只能感覺著一次又一次恥辱的撫弄,身體緊繃著,粗糙的手掌在身子裡攪動,想引導那粗大的熱燙部分——想吐,想死,就這麼死去的話是不是就可以從這種惡夢裡逃離?!

擰抓住的手掌開始不悅不耐的急躁了,勉強塞入的頭端在一次更努力的衝擊失敗後,再次被迫而強硬的壓入……捏抓住腰部的手突然的發力,幾乎將要捏斷骨頭、拆開皮肉……李重光痛苦的一窒之後,硬是闖入的男人就著痛苦的姿勢進入了他的身體……

痛得連叫都叫不出來……

只能崩潰一般哭著喘息……

沒有溫柔的,只為滿足而搖晃身子的男人,緊抓住身下白色的肩頭和腰骨,控制住這已經顫抖著張開的身體,視而不見那些滴答著滑落的鮮紅……

那是血紅的傷口,就好像,直接地在他的痛苦深淵裡深深挖掘……

那是比,殺人還要快樂的一件事。

身體,已經被弄壞了吧?……

龍床上,薰滿了龍腦麝香,被啃食後的肉體殘渣,杏黃綾子上,血污狼藉。

叫人將洗乾淨的李重光抬著送回府邸去,胤覺得自己還算挺仁慈的。

趙光義在那年的中秋從冀州節度使的任上回來了。身為皇上器重的王弟,解決了冀州的雜務之後,義趕著中秋佳節回到了汴梁。嘰嘰喳喳在耳邊報告一切的近臣們馬蜂一樣凑在身邊,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他們說的消息裡有一條,就是違命侯稱病了二個月而皇上居然沒有責怪!是不是太奇怪了……

沒有將這個消息放在心上的義在午飯的時候聽家裡的歌姬的舊調聽到厭煩,問起來有什麼新曲的時候,這個名字又跳到了耳邊:有首新曲是違命侯做的,很是動聽,王爺可想一聞?

——唱來聽聽。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很短的小令,似乎在說男女的悲戀,可是果然是……義胸口想起那個在自己的眼光和話鋒裡蒼白了臉的文弱皇帝,在這樣的詞藻裡,感慨著什麼吧?彈唱著的歌女,那沒有家國天下的平凡百姓,義冷冷的笑了,可是又命那名歌女再唱幾遍來聽……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呵……

多麼直白的隱痛!

義攥緊了酒杯,有點迫不及待想看到想聽到這詞的寫者低吟著這句的模樣……


 
 
 
 
 
 
 
李重光不會反抗了,也許他怕死?

想想也許對,千古艱難唯一死,如果他真的有死的決心,破城之日,何不戰死?或以身殉國?原來他的軟弱在這裡,胤毫不避人耳目的傳喚他入宮,記得告病兩個月之後第一次應召入宮前來的李重光,蒼白著頰,竭力平靜的雙眸,自尊不許他哭喊,戀生不讓他反抗……

沒那麼多時間體恤憐憫,

俘虜的軟弱放棄,正是勝利者品嘗的戰爭饗宴。


流言並未四起。

雙方都很小心。

胤不能讓自己臨幸一個男人的謠言壞了宮闈亂了朝綱,一改前唐的豪放政風民思,或者五代十國的虛華驕奢,大宋以端方理學治天下。

而李重光則是恥辱。


廣闊的後宮庭院,廣植著日復一日粗大的梧桐。

桐葉在夜裡風裡嗚咽的聲音,宛如鬼泣……

風涼如水,朱色高臺的亭閣裡,李重光的素色輕衫遙遙高立……忙忙碌碌一天朝事的胤不要內監跟隨的獨自走來。

風起,梧桐高高的梢頭,紅日將墜。

——又在臨風灑淚吧?在自己面前總是冷冷淡淡,予取予求的犯人,眼神永遠在自己的視線之外毫不掩飾所有的悲痛……


無言獨上西樓……

獨自莫憑欄……

立在風裡的人低低地喃著一些片章隻句,卻恍然不知皇帝已立在身後良久良久……

想起了什麼呢?

自由或者快樂?也曾想過囚徒的日子不好過,可是這樣想死的恥辱痛苦卻壓迫的人不想去繼續生命!無限江山……別是容易見時難!紅日漸漸墜下去了,風越來越重的黃昏裡,望不到,江南的水,江南的山……望不到,無限哀痛生命的盡頭——

將身子漸漸的斜倚過去……就著風聲,在絲絲鬱鬱的桐葉哭泣聲響起的瞬間,李重光似乎已墜出欄外——順著風,夢裡再會無限江山,千里家園吧!


兩條有力的手臂硬是憑著一步搶上的快捷摟住了他的腰——硬是將那半個錯在欄外的身子拉了回來!沒有跌落在風裡的飄飄欲仙,只是塵世間另顆心跳的熱氣、另個呼吸的震顫、另個懷抱珍惜無比的撫摸……

那個夜晚突然下雨了,淚直沖而下的那個夜晚裡,只聽得到突來的急雨和著桐葉號哭的呻吟,響在耳邊,刻在無比淒涼的自己的身體上……

龍床邊的窗戶沒有開,可是桐葉鬼泣還是一陣陣和著雨捲進來。

李重光在當今天子粗糙的掌心和厚實的胸膛上被一遍遍撫摸著……

他問,你在想什麼?謀反?再建你的國家?回江南去?

李重光沒有答,眼睛,掠過了床頂上微微風起的皺摺,一遍遍哭在耳邊的鬼泣——慢慢的,代替皇帝的質問,他將胸口半闋舊詞續好、讀了出來:

人生愁恨何能免
銷魂獨我情何限
故國夢重歸
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
長記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還如一夢中

胤沒有說話。

當摟緊了那個纖長白弱的身體的時候,只是言語之外的酸痛無由來地襲上心頭……吐出了最狠的話:

「你別想!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讓你看到江南!」

唯有清淚,緩緩流過眼角,被明黃龍紋吸取而去……

義一直覺得自己很了解自己的皇兄,所以他的一點陌生的變化義就很敏感的感覺到了。

內監的黃德明在無人處告知的消息卻還是讓義有點吃驚了。

皇上看那個降臣的眼光還是一樣,可是只有在長久的留意之外,義僅僅是感覺到了,那麼一點點的特別注意——向來,胤有的東西,義是一定要得到的。包括皇帝的位子。

中秋宴上,太后又一次地提及了那個金匱……

呵呵,自然得意。

不過也不是不小心的人,義自然安插好了一切力量人手,太后天不假年,兄長是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所以,這個人,你可以嘗,我也一樣可以嘗。


 
 
 
 
 
 
九月重陽宴散的很晚,而李重光從皇帝的寢宮退出的時候,已是三更。

而這樣的深夜裡,沒有睡而立在殿外清露裡的人,不僅李重光一個。

——義覺得好笑,說不出為什麼,似乎只是嫉妒區區的一個小小虜臣可以從皇兄那裡得到較自己更親的關係?可是看著那個人帶著一種情事過後的疲憊倦態,風流之姿,將義的那種企圖心,在星光都消隱了這個時刻逗得高漲起來。

劫持?

——義剛剛開始覺得簡直不可能用吧?簡單的一個命令,虜臣又怎敢不從?

那天,中秋的宴會後,義從李重光的身邊走過時,隨口提出了邀請:晚上到我府裡去飲宴如何?

——不過李重光的眼光是低垂的,雖然人多,但仍清楚的拒絕了:

「身染痾疾,怕驚擾了王爺……」

義當場有點色變。

周圍的臣子都靜下來了,等著看有人要倒楣了——李重光已經怕了!那種男人對自己的狼般的窒息讓人很害怕!儘管是荒謬的……可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皇帝的獸行又是什麼?!不不不……不要再重覆這種事了!尤其是……這樣狠戾的趙光義……

義當時並沒有大發雷霆。

深夜的寒意加重了,被迫留宿的日子很頻繁,身體並不像以前那樣支撐不住,承過那種只想流眼淚的「龍恩」之後,李重光總是獨自離開龍床,陰溝裡的耗子也不過如此這般地出沒在黑夜裡吧?

胤不是沒有挽留過。

可是絕對不因為那樣的一點溫暖而讓自己被挽留住。


黑沉沉的夜裡,這次真的用上了劫持。

空廢的承明殿,在太廟修建好之前是供奉祖先牌位的。現在空蕩蕩的廢殿裡有為了祭祀而設的廣大空間和三人合抱的朱漆原木大柱——雕龍點鳳的表面,龍鱗鳳羽的粗糙起伏間,李重光被重重的摔上去、被壓垮在柱子與高大男人軀體之間……死寂的龍鳳,嘲諷看著,被辱的所有痛。

白皙的肢體令義感到目眩……

留在單薄胸口那剛剛咬上去的齒痕,扳起他的腿,從套著玉鐲的踝間到柔軟蒼白的腿根,用力撫摸揉搓的痕跡……一道道,盡情愛慾蹂躪過的,肉體,還有那咬住唇不想哭喊出來的反抗眼瞳——

義惡意的俯過去,低聲地命令:

「張開腿啊!在我皇兄床上怎麼張著腿的、現在就做給我看!」

「賤貨!」

插進去的那個地方還是濕潤的,義粗魯地推開他想緊繃的氣力,雖然不是輕而易舉,可是沒一點抵抗那豈不是跟女人一樣沒什麼味兒了?

就著這樣從背後扭住他雙手、捏住他後頸、壓住他身體的姿勢——滾燙炙燒的,狹窄又充滿了想像不到的堅韌的滋味……

妙境……

「嗚……」痛苦呻吟出聲的李重光,扭曲著被折磨的身體,被迫地張開、洞開……忍不住顫抖,忍不住震顫,忍不住,滿腔的恥辱的痛……


天色微微明了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在這樣的境地裡死去?!——在義簡單的放開的同時,李重光只能如一堆無力的殘渣,跌落在冰冷的地面。

似乎是放下了一口緊繃的悲憤,李重光嘆息著,放心的,昏迷過去了。

拍拍手,整整衣,地上那堆衣物裡蜷曲的蒼白身體和著血紅的污物——只是掃了一眼,早朝還有事吧?義突然想起秦王光美好像說荊州有個值得留意的持神鬼之說的人在妖言惑眾,今天的早朝要上折……義獨自在清晨的曉露裡,回自己在宮裡的住處去了。


那幾天沒有下雨,窗外的風也不是很大,一天天過的很快,義幾乎什麼都沒想,所以那群在宴會上喳喳說著話的人群裡飄過來的一句:違命侯沒來嗎?沒來啊……果然大膽啊……聽說三天都沒回府——難道……

義突然心一跳——那個難道後面,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應該知道他在哪裡才對……

可是,這已經很長時間了。

不會已經死了吧?

幾乎是具屍體了,乾涸的血都粘在肌膚上——不會被餓死吧?試了一下呼吸,很久很久才有一絲冰冷的氣息。蒼白的好像鬼,冰冷的……如果鬼可以抱在懷裡的話,也是這樣的冰冷吧?也不是沒有見過屍體,在戰場上還有那些拒不歸降的人只會在自己的刀下或者一句話下變成毫無力量的屍體。

只是覺得這樣的李重光有點可憐。

義搖了搖那個冰冷的肩頭,然後再用力搖了幾下——李重光被搖著,張開了眼睛。

突然這樣崩潰地哭了出來……

或許是怕或者是死的陰影已經這樣地逼近眼前,還有那樣寒冷……李重光顫抖著哭了出來……什麼也不管了,不在乎無所謂堅強或者意志。只是,這樣的悲和痛,這樣的哭了出來……


也不是沒有見過人哭,人在生或者死或者喜悅的時候都會流淚吧?可是這不一樣……義在這樣的微微風起的時候只感到抓著李重光的肩頭的手背上不停的被滴落著一顆顆的淚水——很燙。

李重光彎著頭,躲藏著所有的目光,也許最後的顏面只是、這樣的背過臉去哭。

或者死,可是現在的力量只能夠哭出來……在這樣的寒冷裡,只有淚……只有淚……

那個冰冷的秋夜裡,李重光猛烈地發起了高燒。

而幾乎是同時的,皇帝也因了一點小小的舊傷復發而纏綿病榻。


 
 
 
 
 
 
北國的冬天漸漸的來臨了,李重光的病漸漸有了起色。日子也過的,怎麼說呢?有了些許平靜。

那個夜晚,李重光是又一次昏在那個廢殿裡的,而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晉王府了——不是沒有害怕的,李重光可以說一身顫動的看著那個男人走近身邊……可是他的眼睛沒有那麼可怕了。還是命令式地吩咐著自己吃藥吃飯,可是義的眼睛躲藏著,帶著一種可以走近的氣息,在看著自己……

而李重光每次闔上眼睛,淚就不停地湧出來……

忍耐著這些做什麼呢?!

皇帝,還有這個男人!

這樣的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他們的一時溫柔嗎?!

想起了胤的懷抱和溫暖,那樣的,皇帝的一時愛寵——用自己這男人的身體換來的,卑劣的愛寵!遺臭萬年的「愛寵」!

——只是為了活下去嗎?!

只是為了……這樣恥辱地活下去嗎?……

這樣、不知恥的自己……


感覺,命運就好像一環環緊緊套過來的絞索……

活下去吧……自己在北上的路上這樣想著……

或者就這樣死去……自己在被皇帝強暴之後這樣想著……

且這樣活著吧……又是,這樣的苟且的想法……

那個夜晚,當義再次坐到床邊的時候,李重光,麻木著,空洞著,這個軀殼,那個靈魂——屋外的桐葉鬼哭,一陣陣,將心抽空了、掃沒了、捲去了……

李重光的生活較之以前平靜安定了些,因為皇帝病後實際的掌權者:趙光義的不再為難。

義是很忙的,每天每天除了到皇帝宮裡去問病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去做:幾乎是公開的秘密,臣子們無不上義的晉王府,還有各地的使者……現在這個天下,幾乎是趙光義的了。


而胤的病床邊,時不時,李重光還會應召入宮。

圍坐著宮女內監,或者還有一兩個妃子,胤並沒有太多的話要跟李重光說。或者只是靜靜地坐著,或者在沉默了片刻後讓李重光讀幾首全唐詩來聽,胤的舊傷在冬天的冷天裡引發了風寒,總是氣喘著,可是他的眼睛,總是這樣精神專注的看著李重光——

那是個三月將近的初春下午,讀著唐詩的李重光發現疲憊的皇帝似乎已經睡著了。

悄悄地停下聲音,轉頭看看殿門外的宮女和內監,李重光在猶豫著是否應該叫人過來為皇帝蓋好被子——想了想,他輕輕的抬手,拉住了半掉的錦被——還沒有拉,胤的手從下面突然地伸上來——動作之快速,還如平日,力量之大也未見損耗……

望著自己的眼睛也一如往常……李重光輕輕躲開了他的注視:皇上累了,臣告退……
胤的手用了再大的一點力,將他拉近了胸口……然後那不過是個輕輕的觸碰……乾裂了的唇,提醒著皇帝是個病人……濃的藥味、濃的男人氣息、濃的……可以直透到李重光心尖的悲傷的味道。

一股股,湧上來。

「你……」半句話,只提了一個字,胤突然地停住了那個問句。

胤放了手。

幾乎是將所有的希望放棄一般,胤幾乎是丟下了他的手……

揮揮手——

李重光躬身退下去了。

出了皇帝的寢宮,李重光再次站住了回頭——誰要在這樣的汴梁在這樣的宮殿裡種這樣多的梧桐呢?寂寞的梧桐……胸口又有那樣的一句千愁萬緒要化做詞句出口,而跟上來的內監的話卻將他打斷:

侯爺,晉王殿下還在宣輝殿處理政務,您還是不要先走的好……

是提醒、還是根本是命令?

李重光已經習慣的這樣哂笑著自己,逆來順受而已!


過了這個春天,就是李重光來汴梁的第三年了。

一路走過已經有了暮春景氣的宣輝殿,來來往往的人群充斥滿了獻媚的醜態,而李重光知道自己也不過是這些跳樑小丑中的一員:巴結著下個皇帝,換得自己的生存……

正是晚餐的時間,義的下頜一點,看著李重光走了進來的身影——兄長基本上過幾天就要傳召他入宮,可是也不過是簡單的談話或者聽他讀詩……再次瞇細了眼睛看住他:自然的態度,不在意其他人或嫉妒或輕視的眼神……呵呵,義點了下頭,讓內監將歌女叫進來:其實了解李重光這個人何其簡單!只要聽聽他作的詞就好了!

吃飯的時候,李重光有點不太舒服的樣子,因為他聽到自己的詞被這樣地唱了出來——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和義,而歌女唱的,正是前幾天他剛剛做好的詞:

思鄉,簡單的想念著自己的江南的那首詞……

獨自莫憑欄
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義有意思地看著他的臉色——雖然沒有出現預期的震動,可是仍然看到了他眼神的那點動搖……因為昨天夜裡,聽著微微春雨的淋漓,李重光喃喃的讀著這樣的句子: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所以一早起,義就叫自己的歌女去找李重光府裡的胡二娘,學會了這首新詞……

這樣玩賞著他的悲傷,義發現自己越來越感興趣。

伸手,摸到他的頭髮——因為發現了一絲銀光……李重光偏過了頭,擺出一張冷冷的臉孔,無言反抗著……簡直無法想像這樣的他,會那樣的哭泣著,在自己懷裡……

那是床上的奇怪景色——

忍耐在男人慾望裡的李重光,總是在所有的情慾退去之後,眼淚滾滾而出——不說什麼,越哭就會越依靠在義懷裡,無法抬頭的哭泣……

知道他會怕黑夜的黑,

知道他會恐懼窗外梧桐的夜哭,

知道他會在沉沉的凝視裡想起著江南的一切……

仍然是這樣惡劣的,玩笑著的,欣賞著他的悲傷——義強硬地將這個身體擁在懷裡……然後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之後,終於等到他的崩潰,他的淚水……

又澀,又甜,又讓人心動神搖的淚的滋味。

還有那淚之後,靜靜讓自己抱著時候,他喃喃念著的字字句句……然後第二天清晨,義張開眼睛,總能看到李重光在晨光裡握了細細羊毫,在紙上婉轉而行的纖細手腕,劃出道道墨痕,然後那就是一首簡單直白痛苦的詞……然後,他會用自己的曲調輕輕的那麼唱一遍……然後,這樣的他,才會在清白色的晨光裡,露出一點誰也不許看到的微微笑意……

義靜靜地躺著,注視著。


人和人,是怎麼互相了解呢?

如果僅僅可以,用這樣的一個擁抱就可以化開對方胸口的所有悲傷,又或者,用一個自己可以實現的諾言,能不能,看到那個人真心的笑容?

義不知道。

只不過,用這樣的手臂和自己身體抱住他,吮著那淚……

也許,一切都會陰雲般散開,也許,那樣的陽光裡,可以見到他的笑顏。


天變得濡熱了,終於降臨的雷雨之後出現了繽紛的彩虹。

美麗的幻色虹彩,李重光覺得很美。胸臆間湧起了久違的書寫歡樂詞句的熱望……也許是太陌生了,詞句沒凝成幾句,酒卻喝得過多,醉倒在熱鬧繽紛的晉王府歡宴上。

醒來時已挪到了府裡的水閣上,是慣常喜歡的那間有碩大六角明瓦窗的寬敞雲軒——坐起來後急急地想回憶起剛剛那幾乎轉瞬而過的歡愉字詞——口乾舌燥著,想找支筆、一張紙、半硯新墨……

——這裡沒有紙筆,爬起身來廊下左右無人,順著雷雨新晴後舒朗的沉沉午後,李重光走向義的書房。

新荷下躲著成雙成對的鴛鴦,菡萏初發,晚來風急……

景色不錯,促人流連……

書房的門半掩著,沒什麼侍衛內監在——應該是沒人在吧?李重光坦然的推門,高亢的女子嬌聲,卻是那麼熟悉——

——李重光在知道那件事後,從來沒有再碰過自己的愛妃。

不是嫌她污髒,只是不願傷心。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深深沉迷的愛妃的橫陳玉體、嬌喘香汗、花容月貌會讓自己想吐……在其他男人懷抱裡、尤其是趙光義的懷抱裡……


醜態。

好想吐……

床上的人自然也看到了李重光。

掉頭而去,也許不該再叫「愛妃」的周姓女子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而義低斥著咒罵——李重光乾嘔著,只想快點離開、快、立刻!

在走到大門之前,被追趕而來的男人一把捉住——李重光腔子裡所有的羞憤、恥辱……他直接抬手,犯上的一記耳光甩過去……

——白面書生而已,再怎麼憤怒力氣也有限,對方是騎馬握刀的武夫,不是被閃過就是被再次捉住吧?

可是一聲脆響,李重光又睜開眼睛時,才感到手心裡的火辣辣……

而義左臉上一片死樣的蒼白……而後立刻轉紅!

是避不開?是沒有躲?

電光火石,發生的太快,兩個人就在寂寂的庭院裡,都楞住了。

「為那個賤貨……你敢打我?!」義咬著牙,迸出來的第一句話。

——趙光義知道自己的脾氣不好,容易被激怒而暴躁,這個毛病不好。雖總在事後後悔,可是血氣衝上頭頂的剎那,什麼都不管了!

他的一記回抽的耳光力道之大,李重光口鼻都被打出血的同時,整個人都被那股大力給擊倒——滾落在雨後潮濕的土地上……

接下來的事情好像出了點差錯,總之李重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逃奔出了王府,恍惚著,走在了人不多的傍晚大街上。

覺得沒地方可去——那個被囚的小宅?回去如何面對那已讓自己覺得醜陋的愛妃?再回去晉王府?多麼可笑!皇宮……呵呵,天下之大、汴京何其之小!

城門處的士兵好奇的想過來查問,他身上精秀質料的長袍卻使得他們猶豫了、繼而打消了念頭。田埂邊的農夫荷鋤回家,也無暇顧看這個看來落魄的王孫公子……茫茫然走了許久,天好像完全地黑下來。不覺得累,不覺得疲,夜裡的露水真大……

幾乎被淋透才發現又是一陣繽紛的暴雨……

五里驛亭不遮風不避雨,四面八方淋漓而來的冷雨,仍舊不留情地打在全身……

恥辱的痛和急怒攻心的熱消退後,感覺到冷了……李重光用手抱住了自己,因為冷冰冰水珠的襲擊才突然的感覺到了很冷很冷的風雨交加……

義其實真的很溫暖……

那種溫暖和爆發出來的熱量總是能讓人忘記了許多不願張開眼睛去看的事實——他的擁抱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自己的身前背後……燃燒了身體的,那幾乎忘記是了是種屈辱的,溫暖。可以麼?在這樣的黑夜裡想起的不是與周姓女子的美好往事,而僅僅是那個男人的熱的胸膛……

那麼胸口這樣地刺的炙燒……

口鼻乾了已經不再流的血味……

這樣的在黑夜裡哭了出來……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痛哭痛哭痛哭——嚎哭、宣洩、天地毀滅的、索性這樣死去、這樣的冷裡、這樣的無望裡!


 
 
 
 
 
 
很怕他去死——義首先是想到了很糟糕的地方去,所以看到他好好的哭泣在那樣的黑夜雨裡的時候,卻很大很大地鬆了一口氣——可是這次的哭泣並不是一個擁抱就可以解決的了。

李重光在反抗,手舞足蹈地反抗,甚至閉起了眼睛惱火地真打過來……

然後在制止他的過程中,那兩條孤獨冰冷的臂崩潰著,在那樣的一陣撕扯之後,帶著第一次嘗到的、那顆委屈痛苦的心剖出來的痛苦鮮血蘸著的、所有的依靠……

自己擁緊了的或是貼上來的,那崩塌的淚水流滿著,突然有點明白的,那份讓他抬手打人的憤怒也許並不是為了那個女人……


誤解了彼此嗎?

李重光覺得自己是失去了常態、亂了思緒、什麼都不是自己應該做的!

而義,突然地,第一次地,覺得自己真正看透了懷中這個男人的心和思。

被抱著回來的,然後那樣的溫柔地被抱上了水閣的長榻……

很怕,很冷,可是當依偎上那個男人的胸口時,忍不住抓住了——李重光想睜大眼睛看看清楚他是誰、自己又是誰、或者自己在做什麼。可是眼睛和臉一起被他的唇覆上來了……然後自己的臂間,是他雄厚的背……那熱淋淋的汗、男人的喘息和自己的一切,混在了一起……


沒有雨了,沒有月亮,這樣的夜晚,看不到梧桐鬼魅的影子。

「等我當上皇帝的時候,和我一起回一次江南?」

這樣的一句耳語,是那個熱汗淋淋纏綿時刻的結束語。

李重光哭得沒有眼淚了,睜開眼睛的時候甚至感覺到了眼角的乾澀痛苦……他在……說什麼?江南……

放開了李重光的義,躺到了旁邊去。

又有點想看好戲的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想等著李重光的主動開口——可是等了片刻後還是忍不下去,轉身又抱住了那柔順的身體:江南……我只有少年的時候去過一次……真的那麼美嗎?如同你的詞裡說的那樣?

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你的江南是怎樣的?

李重光微笑了,是夢嗎?還是命運的機會?又或者,已經燃燒到極致的愁緒的變幻?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可是,今天夜裡沒有月亮啊……將鼻端在他背心裡摩挲的義,低喃著,再次擁緊了他……

七月初七是李重光的生日。

那天,李重光被皇帝傳召著出席了皇后的乞巧宴。

好久不見的皇帝精神好像好多了,那個宴會很熱鬧,太后和幾位王爺都來了,各位高官及夫人都在座,而李重光本人的周姓鄭國夫人卻稱病沒來。遙遙的,又看到花蕊夫人——她又好像清瘦了許多,透明如蕊,似已不食人間煙火,靈湛的眸流轉著,在李重光看來,卻是已放棄了生欲的決絕之意……

她沒有笑,也沒有人與她搭話,宴會結束後在路上相逢,她僅僅微微一禮,然後飄然而去……

或者,死也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李重光,第一次,確切地,直面了無生望的人。

他覺得,其實死也許,並不是件痛苦的事。


李重光被皇帝留下來的時候不是沒有驚愕的。

然後皇帝已經虛弱的身體讓他又一次驚訝。


胤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摸索著他已然陌生的身體……

李重光也知道,被他這樣摸著,就彷彿他已經看透了自己和那位他的弟弟皇朝的晉王的一切……

皇帝的身體虛弱了,可是那樣執拗的撫摸仍是在身體上留下了很多很多的痕跡……

然後他的啃噬,他的擁抱,又一次,李重光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皇帝離去後,那個有著美麗月光的夜晚,李重光獨自來到了殿前:漢白玉的石階上沉沉朱色的一切,而後是濃濃血朱大殿後面那一叢叢無數的梧桐樹……

一路走過了有士兵守衛的殿堂,沒人過來阻攔,也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的特殊身份?

安排他住的殿室本來就是最靠近御花園的一處,園門裡就是一泓碧水……

想起了江南的水,

江南的水很多,流水滾滾的長江就在金陵郊外離宮的殿下……當暑天的時候,與後宮的妃嬪、那些意味相投的詩人詞客一起泛舟中流……儲了紅色櫻桃的白玉盤,濯在舟邊清涼的酒瓶,歡笑聲,亂落滿了一江東逝水……

眼前,醒來的時候,只有這樣的一彎月光下粼粼波光的小小人工挖鑿的水流……

呵……

雕欄玉砌應猶在
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而這個時候,跟隨而來的趙光義那個從背後而來的懷抱並沒有驚嚇李重光……

那抹淚水和著痛楚的嗚咽……李重光在月影下盡情的哭泣了……

然後是個吻……

從來沒有這樣,這樣肆無忌憚,這樣不知羞恥,在這樣的空曠裡,因為這個男人的熱而將自己交給他……義緊緊地摟著他、搓揉著他……突然爆發的野獸一樣的瘋狂思念,義就這樣撕開了他那並不牢靠的衣服,將兄長的所有愛撫痕跡一一搓揉去掉……

冰冷的石凳,潮濕的露水之夜,仰天喘息在七月初七的夜裡,天上的明月,身邊的桐影,

李重光,擁緊了這個瘋狂擁抱著自己男人。


喃喃在慾望裡的男人,低聲的訴說著誓言……

不知道是不是能做到,可是義已經不停地說著……停不下來、住不了口……

如果可以,讓我看到你的笑臉。

如果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江南。

你夢裡,你心裡,你的一切的那個江南。


 
 
 
 
 
 
 
很想留條命給李重光的。

他是個自己內心牽掛的人,喜歡他吧?喜歡他臨風灑的淚,喜歡他無言的飲泣……他多愁善感詩人詞客的心——那種深深的憐憫在心中越形越大,擁著他,看著他的眼睛的時候,胤知道,自己明明、明明是想看他笑起來的樣子……

明明知道,喜歡著他。


光義,不是不知道他和他的事情。

胤最初的震驚或者對弟弟第一次產生的仇恨曾經讓自己很憎惡自己——明明是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弟,親兄弟……可是這樣的妒恨還是一樣這樣地燃燒著……

可是,胤的心裡那個時候就迴響著一句話:

也好……也好……

就這樣,留條命給李重光吧……

也好……

皇位是一定給義的,遲早的事,他也並非不是做皇帝的料,他會和自己一樣做好這個皇帝——如果、如果!他也這樣的,喜歡著李重光的話……或者,僅僅是迷戀他的身體的話,

最少,那麼,想必,一定……不會殺他了。

留他一條命吧。


只是胤沒有料到的是,義的執念居然如此之重?!

看著,他在義的懷裡流下的眼淚……

看著,義全身焚燒著熱切渴望的擁抱……

那麼不顧一切的執念,痛苦的交纏……李重光在他的唇下被一一吮去……然後是四片唇的相纏……義喃喃的愛語,互相摟抱……

——只可以、用「纏綿」二字形容的痴態!

胤一樣站在那樣的黑暗裡,那樣的凝視為什麼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充耳不聞?!這樣的痛苦,胤知道自己在無聲的大喊,也許,只有在這樣黑的夜裡,或者在這樣的明月下!

——才能聽到自己那清晰的心的狂跳狂叫聲!

殺了他——!

宋之江山危險——

突然跳出來的這個念頭,掩蓋了一切的一個藉口。


義!

既然你要大宋的帝位,又怎麼能這樣為了一個降臣昏了頭腦?!

這樣的你,我不放心將我的江山交給你!

悄然離開的胤沒有去寢宮,而是獨自來到了正殿——寬廣的殿宇,龍捲鳳纏,這個明黃的天下。不能,不能因為那樣一個虜臣而失了方向!

下任的帝王,不能這樣沉迷在那樣一個男人身上!

再次深深呼吸了一口朝堂的冰冷空氣……

胤為自己那狂跳的心做出了最好的詮釋。

而後,他靜下來了。

李重光的命,不能再留了……

是秦王光美賜毒酒的。

史書上這樣記載,李煜整束衣冠後,從容飲盡鴆酒。

而正在朝堂上伴著病中的皇帝商談軍機大事的晉王光義,直到秦王復命時,才變色於內廷……

史書上沒有記載的,義所有的哭喊劇痛。

答應過的……那些誓言!一起去看你的江南……

所以,說起了江南的時候,你給了我唯一的一個微笑。

為何,不讓我看到你不帶淚不含悲的……真心的笑……

嚎哭的義,

又一次坐在朝堂的胤,並沒有哭出來。

終於是痛下決心將命運砍斷,

一個哭的出來,一個卻連哭都哭不出來。

大宋汴梁的桐影,哭泣的聲音是鬼在泣的哀傷……

我所愛的那個人,是不是也在其中這樣的哭著、哭著?

胤死了,在不久之後,燭光斧影,金匱之迷。

趙家兄弟的千古故事裡,抹不去的,桐影裡李氏鬼泣的哀音。



有沒有愛?愛誰?不愛誰?

我也不知道……

李重光已死,留下的隻字片語,梧桐影裡,千古牽心。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沐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